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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汉川汈汊湖到孝北县城，开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。
赵国栋回到支行时，刚好下午三点半。他先回了一趟宿舍，把行李箱放在家里，简单地做了一下卫生。然后冲了个澡，换了一套干净的内衣。出门前，还拿起鞋架上的一块抹皮，抹了抹皮鞋上的灰尘。
赵行长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，走过银行大院的空地，接着又不紧不慢地上楼。时不时有碰面的员工向他打招呼，他就简单地回应一声，或者礼节性地点点头。在二楼走廊上经过钱仲元的副行长室时，看到紧闭的房门，赵国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异样感觉。
打开自己的行长室，开灯，室内窗明几净。显然，他不在的这几天，一直有人做卫生。坐进真皮沙发转椅，双手搭在扶手上，他静静地发了好一会儿呆。然后，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红塔山香烟，抽出一支，用打火机点着，心事重重地吸着。
冬日的阳光透过他背后的玻璃窗，从胜利路方向射了进来，照在椅背和大班桌的桌面上。
一根香烟抽完之后，赵国栋拎起桌上的电话机话筒，拨通了支行办公室的电话。
接电话的是小丫头胡蓉。
“小胡，通知孙行长和李行长到我办公室碰个头，让王主任也参加一下。”赵国栋简明扼要地吩咐。
几分钟之后，被通知的三个人就陆续来到了行长室。
孙建伟和李金林手里都端着茶杯，王加林拿着一个黑封面会议纪录本。
碰头会其实就是行长办公会。孝北县支行遇有重大事情需要商量和决策的时候，行领导们就会聚到赵国栋的行长室，召开这样的碰头会。办公室主任现场记录，会后负责整理会议纪要。
今天情况比较特殊，参会人员少了钱仲元，大家感觉上怪怪的，似乎有点儿黯然神伤。
按照以往的惯例，首先应该由各位行领导把自己分管的工作说一说。
支行内设机构为“七股两室”九个部门。赵国栋主持全面工作，分管人事股和监察室，钱仲元分管储蓄股和信贷股，孙建伟分管会计股、出纳股和稽核股，李金林分管办公室和保卫股。
从领导分工可以看出，存款和贷款两大主要业务都由钱仲元分管，所以每次开会他的发言都是重头戏，耗费的时间最长，需要研究和讨论的问题也最多。
今天“主要演员”没有到场，会议就显得有些单薄，大家发言都比较简短，没有了往日的长篇大论。
听完孙建伟和李金林的汇报，赵国栋没作任何评价，直接开始安排和布置下一阶段的工作。
鉴于钱仲元可能会较长时间离岗，首先对行领导分工进行了适当的调整。信贷股暂由赵国栋分管，储蓄股暂由李金林分管。三个行领导分管的部门在数量上达到了均衡，每人分管三个股室。
因为李金林提到了余丰新、司机小宋打麻将被抓的事情，赵国栋提议，晚上召开全体干部大会，支行副股级以上干部和营业网点负责人都必须参加。
他说，银行员工参与抹牌赌博风险很大，比社会上其他参赌人员具有更大的危害性。如果他们输红了眼，就会想歪心思，打银行的主意。必须责成余丰新和小宋在晚上的会议上做出深刻的检讨，还要对他们进行罚款。另外，支行办公室要起草一份“不参与抹牌赌博承诺书”，让支行所有干部在承诺书上签字。
关于业务上的事情，赵国栋要求班子成员各负其责，各司其职，同时加强协作和配合。在眼下比较困难的情况下，要勇挑重担，多担当责任，把该做的事情做好，千万不能再出什么纰漏。
说完这些，赵国栋就宣布散会。看到大家都起身准备离开，他又把加林主任留了下来。
孙建伟和李金林出门之后，赵国栋示意王加林坐到大班桌前面的椅子上。
行长和办公室主任面对着面，似乎要促膝谈心的样子。
享受这样的待遇，王加林还是破天荒第一次。他受宠若惊，同时也有点儿惶恐不安，不知道赵行长要与他谈些什么。
赵国栋又点燃了一支烟，深深地吸了一口，神情显得有些忧郁，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小。
他首先对王加林最近一年多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，说加林主任个人素质高，工作能力强，干事创业积极主动，是行领导的得力助手。
“从上次民主测评的情况看，你的群众基础比较好，市分行领导对你的印象也不错。这次提拔副行级干部，希望还是挺大的。”赵国栋继续用苍蝇嗡嗡般的声音说，“我已经向市分行推荐了你当支行副行长。当然，最终还必须由市分行党委来定。作为个人，我是希望你能够进入支行领导班子的。”
王加林连声致谢。
赵国栋接着把话锋一转，提醒王加林应该积极向党组织靠拢，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。
他说，是不是中共党员，对能否得到提拔，影响比较大。
王加林承诺，他近日一定向支行党支部递交入党申请书。
赵国栋继续恭维和表扬王加林。他说，加林主任的文笔好，新闻敏感性强，写通讯报道来得快，报刊采用率高，不愧为支行的“笔杆子”。去年被省分行评为优秀通讯员，也是实至名归。
听完这些，王加林不知该如何回应，因为他不知道赵国栋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，搞不清楚行长的葫芦底下，究竟埋的是什么药。
早在牌坊中学教书时，王加林就显露出了在写作方面的才能。不过，新闻写作只是他从事文学创作时的附属产品。由于散文这些纯文学东西太难发表，而年轻的加林又急于看到自己的名字以铅字的形式出现在报刊上，他就尝试着写通讯报道。
没想到，他在新闻宣传方面的名气，很快就超过了在文学创作方面的造诣。牌坊中学和花园镇教育组遇有需要歌功颂德的时候，往往会请他出山，撰写文字材料。最经典的案例，就是他把一位普通的民办小学校长，“吹”成了全国优秀教师。
这位校长所工作的学校，隶属于花园镇管辖，是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办小学。两排相向而建的红砖瓦房，之间有一片空地，空地上有四个用石头砌成的乒乓球台。没有操场，没有围墙，校舍千疮百孔，教室坑洼不平。
这位校长本人也是一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学校长。五十岁出头，从教二十八年。因为只有高小文化水平，多次参加公办教师录用考试，都没有能够通过，一直没有改变民办教师的身份。
花园镇教育组领导对此非常着急，毕竟这位校长工作还是蛮不错的。上班一直兢兢业业、勤勤恳恳、任劳任怨，当校长的时间就有二十多年。
眼见他一次又一次考试失败，镇教育组领导就想另辟蹊径，推荐这位校长为地区优秀教师候选人。试图通过评先的途径，来解决他的“民办转公办”问题。镇教育组把整理这位校长先进事迹材料的任务，交给了牌坊中学教师王加林。
领导如此信任，加林老师自然也很卖力。他到这位校长所在的小学现场采访，又与校长本人多次交谈，然后开始闭门造车。
一个星期后，材料初稿出来了。
镇教育组领导对材料非常满意，派人送到了市教育局。
市教育局同样觉得材料不错，就报到了地区教委。
地区教委把材料稍作加工，又推荐到了省教育厅。
省教育厅最后把材料上报到了国家教育部。
结果，本来作为地区优秀教师申报的这位小学校长，最终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。
这也太神奇了吧！王加林同志究竟是如何“妙笔生花”，把气球吹得那么大的？
事情实际上有些偶然。主要是因为这位校长供职的学校里，曾经出了一位“大人物”。尽管这个“大人物”校长没有直接教过，但还是可以归入他的“得意门生”。
“大人物”在小学里读书时，表现平平。他读完小学，就进入牌坊中学上初中，上完初中，又到花园镇中学念高中。高中毕业时，“大人物”参加高考落选，于是就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。在他从军期间，中国的南部爆发了战争，“大人物”随部队参加了那场著名的对越自卫反击战。
在老山前线作战时，“大人物”表现神勇，荣立个人一等功，成了让人崇敬和佩服的英雄。
中越战争结束后，这位英雄被送入军事院校深造。而在军事院校深造期间，他幸运地结识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同学，并迅速发展成为恋人关系。更幸运的是，他结交的女朋友居然是将门之后。未来的岳父在解放军某军区担任司令员。“大人物”自此平步青云，官至解放军某部师长，并被授予少将军衔。
王加林抓住“民办小学为国家培养出将军”大做文章，把“大人物”成长的功劳，全部归到那位校长身上。
这样一来，本来很普通的一所民办小学，一下子就变得不普通了。本来非常平常的小学校长，也变得不平常了，甚至特别引人瞩目。
都说一个人的成功，三分靠做，七分靠吹，可见宣传的作用不可小视。这位民办小学校长，后来水到渠成地转成了公办教师。
加林老师妙笔生花的传奇，也在全地区教育界传为佳话。
进入银行工作之后，王加林在新闻宣传方面的特长，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。报纸、杂志、电台、电视台全面开花，消息、评论、通讯不拘一格见诸各级媒体。
国务院关于金融体制改革的决定发布之后，深化金融改革步伐明显加快，中国的四大银行开始由专业银行向商业银行转变。此前，四大银行在信贷业务方面是有明确分工的。有的主要办理工业信贷，有的主要投资于农业现代化，有的以涉外信贷为主，有的以基本建设信贷投资为主要方向。所谓商业化改革，就是不再给四大银行划定条条框框，不再强行规定业务范围。鼓励四大银行自主经营，以安全性、流动性和效益性为原则，自主选择信贷投资项目，争取最大限度的利润，共同朝着综合化、国际化、现代化商业银行的目标迈进。
或许有人会说，这不是怂恿四大银行唯利是图么？既是这样，那些事关国计民生，又明显不赚钱甚至是亏钱的项目，四大银行都不愿意做怎么办？
为了解决好这个问题，国家开发银行、中国进出口银行、中国农业发展银行三大“政策性银行”应运而生。这三家银行直属国务院领导，不以营利为目的，在特定的业务领域内，直接或间接从事政策性融资活动，担当政府发展经济、促进社会进步、银行、B银行、C银行和D银行以往承担的政策性业务，全部剥离划转到政策性银行，他们则一心一意去做赚钱盈利的事情。
业务领域放开，经营范围趋同之后，四大银行之间的竞争变得异常激烈。为了争夺客户、争抢项目，大家不约而同地展开宣传攻势。王婆卖瓜，自卖自夸。利用各种媒体广泛宣传自己的服务和产品。高效呀，快捷呀，安全呀，成了各家银行自吹自擂的高频词。
A银行孝天市分行为了激发干部员工参与新闻宣传的热情，制定出台了《金融新闻宣传奖励办法》，对在各种媒体上正面宣传A银行的文章，明码标价进行奖励。文章无论长短，只要被地市级媒体采用的，每篇奖励50元；被省级媒体采用的，每篇奖励200元；被国家级媒体采用的，每篇奖励500元。
收到这份文件，王加林喜出望外。他热血沸腾，觉得这不仅是展示自己写作才华的大好机会，还是一条难得的挣钱之道。他开始从银行经营管理的各个方面寻找亮点。推出新产品，开展新业务，设立新机构，涌现先进典型，经营形势的好转或进步，都被他整理成为文字，以消息、通讯或者报告文学的形式，投稿给报刊杂志编辑部和电台电视台总编室。
加林主任投寄出去的稿件，大部分被采用或者发表。根据市分行出台的奖励办法，那一年他可以拿到奖励8650元。
年终兑现时，赵国栋却不同意发放这笔奖金。
行长的理由是，新闻宣传奖励市分行只出政策，真金白银还得支行拿。孝北县支行是个小行，费用本来就很紧张，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。对组织存款、发放贷款、清收不良资产等业务经营工作，该奖多少就奖多少，一分不少！至于新闻宣传这些虚东西，意思一下就行了。
他只同意奖励王加林650元，其余8000元看作是加林主任的“无私奉献”。
为这，王加林私下里骂了赵国栋好长时间。
今年初，市A银行分行转发了省分行的一份红头文件，王加林被省分行评为优秀通讯员，并且是全市A银行系统唯一获此殊荣的。赵国栋觉得心里过意不去，在支行干部员工大会上宣读了省分行的文件，把王加林好好地表扬了一通。鉴于加林主任是孝北县支行成立以来，第一个受到省分行表彰的，支行给予特别贡献奖200元。
即便这样，王加林心里还是不舒服。想起赵国栋的小肚鸡肠，他就恨得牙齿发痒。
今天，赵国栋竟然又提起了新闻宣传的事情。
他在漫无边际地表扬过王加林之后，又话锋一转，委婉地指出了加林主任在写作方面存在的“失误”。
今年八月份，孝北县支行首次实现单个月度不亏损，当月盈利19万元，但是，前八个月累计算账还是亏损的。王加林却断章取义，以《A银行孝北县支行昂首走出亏损阴影》为题大肆宣传，造成了孝北县支行已经扭亏为盈的假象。在中国的银行普遍亏损的大背景下，这种宣传容易让别人看了眼红。
孝北县支行新宿舍楼落成之后，王加林以《乔迁之喜》为题写了一篇纪实散文。其中不乏夸大其词，把银行员工写得太富有了，搬家时表现得太铺张。这些描述容易引起社会上一些人的嫉妒，诱发别人的仇富心理。
“为推动业务发展，树立A银行良好的社会形象，正面宣传是必不可少的，但宣传要坚持实事求是。就算是真实情况，也要做到有取有舍，把握好分寸，话不能说得太满。人怕出名猪怕壮，枪打出头鸟，这些俗话还是很有道理的。”赵国栋语重心长地提醒道，“今后你在投稿之前，最好能够交给我看一下。这只是我的建议，供你参考。好了，今天就是跟你随便聊聊，没什么其他事情。”
王加林本想辩解几句，又想到还要去通知晚上的会议，也就把到嘴边的话，咽了下去。他闷闷不乐地离开了。
回到办公室，加林主任先安排胡蓉下达会议通知，然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生闷气。听赵国栋的意思，好像是他王加林不恰当的宣传，才把县检察院和县公安局招到支行来的。
开什么玩笑！竟然有这样看问题的领导。王加林非常气愤，同时也感觉很无奈。
他记起赵国栋要求办公室起草“不参与抹牌赌博承诺书”，只得暂时把气恼放到一边，强迫自己投入到工作当中去。
晚上的会议气氛比较紧张，与会人员如同参加追悼会一样，一个个表情严肃。
除副行长钱仲元以外，支行所有带官衔儿的干部都参加了会议。
大家屏气凝神，比以往任何一次会议都要遵守纪律。
会议由副行长孙建伟主持。首先，责成办公室副主任余丰新和司机小宋作检讨。接着大家排着队，开始在“不参与抹牌赌博承诺书”上签字。最后，赵国栋发表重要讲话。
赵行长通报了行领导分工调整情况，批评了部分干部员工打麻将、“斗地主”赌钱的不当行为，然后就支行下一阶段的经营管理工作，提出了具体的工作要求。
大家满心希望听一听钱仲元的情况，结果他只字未提。因此，与会人员都有点儿失望，感觉今天的会议没有开到位。甚至觉得，赵行长有避重就轻、本末倒置、敷衍了事的嫌疑。
散会之后，大伙儿陆陆续续下楼，各回各家了。也有少数几个在会场上装模作样做过笔记的干部，回办公室去放自己的笔记本。
赵国栋一手端着瓷化杯，一手拿着黑塑料封面笔记本走出会议室，在二楼走廊上踽踽独行。路过信贷股时，他看到对公存款专管员姚丽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，趴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。
“这么晚还不回家呀？”赵国栋停下脚步，用关切的口吻与姚丽琴打招呼。
姚丽琴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
她两眼顾盼生辉，双颊泛起红晕，略显羞赧地回答：“赶着做几张对公存款报表，市分行要求今天晚上报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