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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鹤却
在鹤白丁寿数将尽之时,院子里的桃花却开得纷纷扬扬,盛大华丽,似乎是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,为他创造一个美好并且真实的梦境,让他跟随春光同去。
如此盛情,他自然不会辜负。
晨起,鹤白丁洗漱完毕,坐在镜前打理一头长而密的棕发。
好友送的佛冠被随意取下放在一旁,那曾是他珍爱的信物,而今将死,心境淡然,倒也不像从前那么放在心上了。
说来也怪,送他信物的人他早早便已放下,唯独这被时光磋磨褪色的信物总也不忍丢弃。或许是因为人还是那个人,只是那个人,而佛冠代表的却是一段被他珍惜以待的时光。
舍不得的并非信物,更非赠予他信物的人,而是回不去的过去。
拆开辫子,梳顺发尾,鹤白丁将披散的发捋直了散在身后,懒得再弄平时的发型,披头散发便走出屋子,到窗前的一株桃树下挖出去年埋进去的酒。
酒是好酒,甫一开封,一股清冽的酒香便飘逸而出。
鹤白丁还记得这酒是叶小钗偶然得来的方子,他和廉庄一并酿的。
刚酿好时有十多坛,剑宿拎走一坛,廉庄和他一起饮了两坛,叶小钗不喜饮酒,只喝了一杯,赮毕钵罗则给龙戬拿了两坛,剩下的全都放在鹤白丁这里,而今被他喝得只剩下一坛。
一坛,足够了。
随手扔开封泥,鹤白丁倚在树下,仰首灌了一口,顿时感觉一阵凉意从唇齿间向四肢百骸蔓延,连指尖都凉透了。片刻后,凉意渐渐消退,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温暖。
冷酒下肚,鹤白丁醺然欲醉,抱着酒坛歪歪扭扭地躺倒在地,面颊擦上一片晕红。
许是死关将至,他的身体大不如前,仅仅一小口酒,便令他天旋地转,胸口绞痛,直泛恶心。
揪住衣领,他勉力坐起身,偏头干呕了几下,竟呕出一口瘀血,染红了铺着花瓣的地面。冷汗倏然滑落,他眼前明一阵暗一阵,一会儿觉得夜幕倾覆,一会儿又觉阳光太过耀眼,勉强忍了少顷,到底还是拗不过身体的坚持,阖眼倒下。
然而,他的后背在撞上冰冷的地板前,先落入了一个怀抱。
“白丁好友!……”
熟悉的檀香犹如轻烟笼上,萦绕周身,冲淡了鹤白丁神思间的混沌。他艰难睁眼,在一片金沙般的阳光中,看到了却尘思隽秀的面容,眉眼清淡,流光舒卷,岁月在他眉宇间倾泻了千顷温柔,却没有一分属于他鹤白丁。
却尘思,名为却尘思,偏生多尘思。
“秃驴,你……终于找到我了。”多年躲避,一朝尽毁,鹤白丁虽然笑着,眼中却满是惋惜,“唉,我本不想再见你的……”
今日之前,鹤白丁已经死过一次了,死在邪魔侵体时,死在自己有意迎上的却尘思的剑锋。
那个时候,却尘思已经为他肝肠寸断过一回,不曾想辗转经年,又要他再替自己痛彻心扉一次。
不值当,不值当。
却尘思颤抖着握住他的手,唇角微扬,笑得比哭还惨。
“好友,你可知,你欠了我十年时光……”
武林事未了,却尘思已失去了太多,到如今,身边只剩下一只雪貂,其余亲朋皆不在了。
鹤白丁死而复生,虽只续了十年寿命,可那也是能让却尘思心怀安慰的十年,是他唯一能再得慰藉的机会。奈何,鹤白丁没有告诉他,甚至躲着他,一直到前日,他才从剑宿口中得知好友尚在人世的事。
可惜晚了,晚了整整十年。
所幸没有错过这最后一面。
“别哭,很难看……”鹤白丁收紧手指,回握却尘思的手,眼帘渐渐无力垂落,“我不见你,是不想再让你经历生离死别,你怎么……不明白呢……”
泪水滴在二人交叠的指间,却尘思温声道:“并非如此。我从不惧怕死别,只是遗憾,错过了这么多能再同好友相处的时间。人生路漫漫,能够多拥有一点回忆,孤独也会是甜的。”
“甜……的?或许吧。于你而言是甜,在我看来却苦不堪言。”鹤白丁枕在却尘思肩上,一如某年醉酒时倾倒被他扶住的瞬间,“你当我是好友,而我……已不想做你的好友。”
“我……知道。”却尘思似乎被触痛心扉,微微闭眼,小心翼翼地揽着他,犹如抱住一个易碎的梦,“好友,我知你心。”
他早就知道,鹤白丁和缥缈月一样,对他怀着隐秘而又绮丽的情思。
但正如他拒绝缥缈月一般,鹤白丁也不会成为他的例外,他心中只有向佛之意,腾不出其他位置再装一份至死不渝的爱情。
“不,你不知道。”鹤白丁笑了笑,掀起眼帘得意地看他,“这十年来,我已然将你放下了。”
放下曾经不可对人言的爱意,放下这段无始无终的单相思,也放下了那个爱着却尘思的鹤白丁。
这话听起来酸,却是实话。正因如此,他今日才能如此坦荡地面对却尘思,也让他再度见证自己的死亡。
仔细想来,那些年为却尘思的辗转反侧,夜不能寐,离他已经太远太远。没有了缥缈月,没有了昔年的三足天之情,这份情意就像无根浮萍,无法停泊在他荒芜的心间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他的确不应该躲着却尘思。
可惜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。
“好友,我从未想过,你待我竟能心狠至此。”却尘思长叹一声,任由泪水倾泻而下,语气却还是温柔的。
温柔的责备,更衬出他内心的悲凉,也使他的无力显得分外残酷。
鹤白丁“嗯”了一声:“我也没想到……”
余音未了,他握着却尘思的手蓦然松开,虽然还被却尘思紧握着,那份虚弱的回应却已消失。
却尘思闭上眼,两行清泪洒落,紧紧拥住友人失去气息的躯体。
若早知有今日,那时便告诉他,却尘思心里除了佛门,还有另一个模糊的影子。
这样的话,此时萦绕在心头的痛楚,或可少几分悔意。
纵难相爱,亦可相守。
二、狗廉
红衣的少女宿醉苏醒,发现满头青丝尽成雪。
拉起一缕发丝仔细研究半晌,廉庄轻笑着抛开,而后翻箱倒柜找出很多年前最喜欢的红衣穿上,梳起少女发髻,再轻轻巧巧出了房间,躺倒于花丛中。
日光正好,晒在身上暖洋洋的。廉庄眯起眼,像顺了毛的猫,不一会儿便又开始昏昏欲睡。
但胸口总似梗着什么,疼得厉害,扰得她无法入眠。于是她拍拍痛处,又尝试着咳嗽几声,咳出一口鲜红刺眼的血。
这下不疼了,人也跟着变得晕乎乎的。
竹篱外,一只从时间城溜出的大白狗跑到她身边,拿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拱她,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哀鸣,眼中也写满伤心。
廉庄却笑了,反手搂住它的脖子,细声细气地说:“哎呀,小蜜桃,你现在是时间城的狗了,要早点习惯离别啊。我确实走得比普通人早了点,可你要知道,不管是早是晚,这一天总是会来的。”
小蜜桃用力摇头,不肯接受现实。
“走之前你能来送我,可比某个失约的家伙有良心多了。”廉庄蹭蹭它,声音越发低弱,几不可闻,“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,所以你别难过,因为你难过,我也会跟着难过……”
小蜜桃呜咽一声,泪水滑出眼眶,廉庄却看不到也听不到了。
生命的最后一瞬间,历历往事涌上心头,其中最浓艳的一抹色泽,在那个摘下面具,令她惊鸿一瞥,一眼万年的少年身上。
廉庄还记得那些与他一起走过的时日,斗嘴争吵,相伴相依,好不快活。
旅途中,他们曾偶遇一个月夜,月华如水,遍地皆是霜色清辉,略一折射,便在少年眼底漾起粼粼波光,美则美矣,遥不可及。
于是,廉庄看着他的眼,说:月色真美。
少年嗤笑着回:无聊。
那一刻,廉庄便明白了他们之间隔着多漫长的距离。
所爱隔山海,鸿雁不至,尺素难寄,犹如岁月长河浩浩汤汤,不可平。
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,就是这种感觉。
廉庄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冷静,只需等上十年八年,确认心爱的少年已忘了与自己的约定,不会再回来,便能嫁个自己或喜欢或不喜欢的人,生个也许像他也许不像的孩子,平平淡淡,终此一生。
不曾想她没能等到自己放弃,却先等来死亡。
“你说,他还记得我吗……”仰望日空,廉庄眸底倒映出的却是星河。
小蜜桃拼命点头,而廉庄眼已盲。
看不见,便是不存在。
也罢。
若此生错过,便任其错过。
反正也不会再有来生了。
时间城里,最光阴眼睁睁看着少女拥抱小蜜桃的手无力垂下,自己却被困在名为岁月的牢笼里,撕心裂肺,无计可施。
“放、我、出、去——”
最光阴一次次冲击着无形的壁垒,即使遍体鳞伤,即使毫无作用,也不肯放下早已血淋淋的手。
他素来被戏称为面部表情失调,今日脸上却清清楚楚地表达出痛苦之意,双眸盈满泪水,每一滴都砸在自己的心上。
“结束了。”饮岁轻叹一声。
一切都结束了。
无论是朦胧的爱恋亦或曾被忘却的约定,皆无疾而终。
闻言,最光阴揪着胸前的衣服,像是要把那颗剧烈疼痛的心给呕出来。
可他分明已经没有心了。
那……为什么会这么痛呢?
三、菩提双子
赮毕钵罗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,这样急。
彼时,他正在菩提树下静坐参禅,忽觉心口一阵绞痛难忍,未及反应,先吐出一口血来。紧接着,他接连又呕了几口血,仿佛要将体内的血液吐尽一般,在红色僧袍上落下斑驳暗痕。
恰巧这时,侠菩提走了过来,原先飘渺而淡然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血迹上时倏然一凝,平缓的步伐也随之顿住。
“赮儿……”
怔愣几秒,侠菩提身形一闪,眨眼间来到赮毕钵罗身前,将虚弱地往旁边倾倒的他揽入怀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