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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星期天的早晨很特别,雾气像是从地里钻出来似的,飘得到处都是,整个下街朦朦胧胧,跟一幅水墨画一样。我站在房顶上,眼睛朝着杨波家的方向看,眼前什么也没有,就像被一张毛玻璃隔着。我妈在我家院子里的厨房边站着,扯着嗓子喊:“都起床啦,吃饭。”我从房顶上跳下来,贴着门框,泥鳅一般钻了出去。我妈没看见我,依旧喊,我听见我爸爸在大门口嘟囔:“这小子这几天跟丢了魂似的,怕是有什么心事呢。”他的口气怪怪的,好象知道了我心里惦记的是什么。

我发觉自己真的是块练轻功的材料,从我们家到小黄楼三百多米的路程,我只错了几下脚就到了,汗不出,气不喘,腰板儿溜直,胸口胀得像是打了气。在小黄楼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,我提一口气,纵身跳上了背后的台阶,搓一下眼皮,定睛朝杨波家的窗口看去。窗口有个身影一晃,我依稀发觉那是杨波,她穿着那件曾经盖住我脑袋的黄衬衫,马尾辫悠忽一甩,像一面黑色的旗帜。她看见我了!我跳下来,疾步穿过马路,蔽在楼下大门口后面,三两把将汗衫扎进裤腰,跺两下脚,极力让自己显得矜持一些,迈步站到了门口。那条流浪狗溜达到我的脚下,抻着脖子嗅我的脚两下,不满地闪到了一边。我这才发觉,我的鞋裂了一个大口子,一只大脚趾钻出脑袋,硬生生地戳向前方,我慌忙甩一下脚,让裤子遮住它。这样,我就不能叉开腿站立了,只好取一个稍息姿势,别别扭扭地杵在那里。我想,旁边要是有棵树就好了,我可以将肩膀倚到树上,一手叉腰,一手捂住胸口,那只鞋子没破的脚可以打几下拍子,然后我就可以像吊嗓子那样,咿呀咿呀地装戏子了。

说到装戏子,我就想到了林宝宝的妈,林妈妈就喜欢装戏子。我模糊记得十几年前她就在这里装过戏子。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栋漂亮的楼房,是一片墙头上满是茅草的砖石房,砖石房的前面有一个戏台子,戏台子是用土垒起来的,四周长满茅草,草丛里不时有指甲大的花儿露出来。隔上月儿半载,戏台上就架起几根竹竿,晚上就有电影看了,什么《地道战》《地雷战》《卖花姑娘》《火车司机的儿子》……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烫着大花卷儿头发的女特务,她们一律**高耸,蜂腰肥臀,常常让我想入非非,觉得她们一定很风骚,比林宝宝她妈还风骚,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一个这样的老婆。看电影对我们来说就跟过年差不多,过年的时候有人在上面唱样板戏,一个个描画得跟年画一般。那时候没什么年画,墙上贴的全是样板戏里的人物,林宝宝她妈就跟年画里的李铁梅一样漂亮,只不过她的脖子上挂了两只破鞋,脏忽忽的,就像两截烤地瓜。

记得那天她弯着腰站在戏台子上,两只破鞋搭拉在她的脖子下面,风一吹,悠悠地晃,似乎有臭味飘出来。

她从早晨就站在那里,傍晚,她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站着,背后是一片夕阳,她好像是睡着了。

看热闹的人中午就散去了,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,茅草被风吹倒了,狗爪子似的伸向她。

王老八举着一根棍子挑下她的破鞋,说声“家去吧”就走了,她直接坐到了那片茅草里。

林宝宝的爸爸拉着林志扬来了,站在台子下看她,她抬起憋得像馊馒头的脸,对着天说:“我是梅兰芳,我会唱戏,我要唱贵妃醉酒……”林宝宝的爸爸说,你唱吧,你不怕把咱们家的人都唱死,你就唱。林宝宝的妈就唱:“奶奶,你听我说,我家的表叔数不清,虽说是,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,可他比亲眷还要亲……”林宝宝的爸爸说,人家梅兰芳还唱过这个?你连梅兰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。林宝宝她妈不唱了,她说:“老林,我累了,我要吃肉包子,一顿吃仨。”林宝宝的爸爸从腰后面摸出一个纸包,递给她,一个人走了。那个纸包里包着一个抹了猪油的馒头,林宝宝的妈没吃,递给了林志扬。

传说,那天斗破鞋不是因为林妈妈的破鞋问题,是因为她偷厂里的线手套给林志扬织了一件毛衣。

我妈也从厂里往家带手套,可是我妈没有被拉到戏台子上挂破鞋,因为我家被扒过房子,算是照顾我家。

没挂手套而是挂破鞋是因为林妈妈勾搭她徒弟的原因,破鞋是王老八让挂的,王老八那时候是街道革委会主任。

那时候大家都喜欢看斗破鞋的,下街老前辈级别的破鞋都“收山”了,就斗新一代的破鞋玩儿。

后来林妈妈就经常自己爬上戏台装戏子,依旧唱“我家的表叔数不清,没有大事不登门……”

再后来她走了,走得无影无踪,就跟火化了似的。大人们说,她走了以后她的徒弟就疯了,整天光着两片没有几两肉的屁股在街上跑,见了女人就喊:“你妈逼,你妈逼……”最后那句“你妈逼”喊到一半就被一辆卡车卷进了车轮子底下。我十几岁的时候,帮林志扬打过一架,原因是一个同学笑嘻嘻地对他说“你妈逼”。我们俩把那个同学打得鼻青脸肿,那个同学哭着回家了,从那以后林志扬就有了一个外号——你妈逼的。想到这里,我笑了,我得有好几年没喊林志扬“你妈逼的”了。

“大宽,可找到你了!”我这里正踮着脚笑,林志扬从后面冲了过来,“你站这里干什么?”

“哈,你妈逼的,正想你呢,”我回了一下头,大喇叭裤冲他一扫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来找你!”林志扬一把拽了我个趔趄,“快,我看见了烂木头!”

“我操,他早不来晚不来……”

“别唠叨啦,”林志扬扯着我就跑,“他们来了七八个人,就在你们家附近晃荡!”

“什么意思?”我回头望了杨波家的方向一眼,一把将他推到了大门后面。

林志扬的脸黄得像是涂了一层屎,上下牙碰得“得得”响:“这下子麻烦大啦!你猜他带了谁来?大有!就是我以前对你说过的,住在海运广场那边的那个老混子……还有金高,这我也说过的,很猛的人啊。大宽,你得理解我……刚才我没敢靠前,我怕我直接被他们撂在那里……”我顾不得多想了,撒腿就往马路对过跑,杨波的影子在我的眼角边一闪。

林志扬尾巴似的拖在我的后面,不停地唠叨:“大有很猛啊,大有很猛啊……当年他一个人扛着把铡刀追杀彭家二虎那帮人,砍出一路血来。真没想到他跟凤三是一条线上的,听说他跟凤三是拜过把子的兄弟。还有金高这个混蛋,他一直跟在大有的身边,下手比大有还狠。我听人说,他现在跟南市一个外号叫蝴蝶的伙计在一起混,谁都不怕,逮谁灭谁,没个阻拦……”我一路狂奔,根本听不见他在唠叨什么,脑海里全是我哥哥的影子,我看见哥被人用铡刀砍翻在地,血光四溅。

我俩刚冲进我家的那条胡同就看见了家冠,家冠趴在墙头上往我家的方向踅摸。

我站住,冲林志扬一偏脑袋:“把他拉下来。”

林志扬刚要过去拉家冠,家冠就出溜了下来,萎在地上大口地喘气。

我拣了一块石头拿在手里,站在他的头顶上问:“你看见什么了?”

家冠猛一抬头,忽地站了起来:“二哥,我看见烂木头了!他带着一帮人在你们家门口指点了好长时间……后来他一个人走了,一个老青年进了你们家。”趴上墙头瞄了一眼,跳下来接着说,“还有几个小子在你们家门口蹲着呢。那个大个子我见过,叫金高,我经常看见他在广场‘拉阔背’(端着架子晃荡),家是武胜街的,我一个哥们儿跟他住一个大院。二哥,你先别过去,那帮人肯定是来找事儿的,你过去一定吃亏。”我把他拉到后面,扒着墙头看了我家门口一眼。果然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家伙蹲在那里抽烟,脸绷着,看不出表情。我转回头,盯着家冠看了一会儿,开口说:“你怎么知道这边来了人?”

家冠说:“斜眼儿让我来找一哥,我就来了。斜眼儿帮一哥做了个炒栗子的炉子,让他过去看看……”

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:“你马上去喊王东过来,让他多带几个人,快去。”

家冠撞开林志扬,一下子窜没影了。

林志扬哼了一声:“这小子怎么回事儿?哪里热闹他出现在哪里。大宽,咱们直接过去‘开砸’,还是再等一会儿?”我掂了掂手里的石头,示意他蹲到地上:“不着急。我估摸他们不是来打架的,要是来打架,烂木头直接就带着人冲进我家去了。烂木头走了,大有进了我家……你猜这是什么意思?我觉得这是来讲和的。凤三不是已经进去了吗?大有是个老江湖,他不可能在这个当口来找我哥的麻烦……”话音未落,胡同里就传出我哥的一声大吼:“都给我滚!告诉你,这事儿没完,谁来都不好使!”我下意识地跳起来,翻身越过墙头,直接冲向了那帮人,一举手才知道,手里的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。

我哥用手上提着的汗衫冲我一挥:“这儿没你什么事儿,回去!”

旁边站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挡了他一下,歪着脑袋笑:“兄弟,脾气这么暴躁可不好。”

我哥冲他扬了扬下巴:“有哥,我跟你不熟悉,你还是回去吧,等凤三出来,我跟他直接说话。”

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大有?我禁不住将自己的眼睛盯上了他满是伤疤的脸。尽管他的脸上看不到那些传说中的煞气,但当他把微闭着的眼睛一睁时,我还是感到了一股秋风肃杀。大有收回看着我的目光,半张着嘴巴左右看了看,垂下头,猛地一甩,斜着眼睛看我哥:“那好,那就等他出来亲自跟你对话。不过你记住了,我不是来求情的,也不是为了凤三,是木头求我来的。我还是那句话,石头不是烂木头砸的。好了,我回去了。你不要对我有什么成见,我跟孙朝阳的关系也不错,我希望咱们以后别总是别扭着,那样很没意思。”我哥咬着牙,话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:“我也请你记住一句话,下街这个地方我说了算,谁也别想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想三想四,谁要是那么想了,麻烦你告诉他,结果就是一个死。”

大有一边嘴角翘着,一边嘴角撅着一个烟头,淡然一笑:“那是,大家都明白,不过说话不要那么狂气。”

我哥哥甩一下汗衫,转身往门里走:“到此为止。”

一直蹲在对面的一个浑身腱子肉的大个子忽地站了起来:“别走呀,话还没说完呢。”

我哥回了一下头:“你有那个级别跟我说话吗?”

大个子一把拽开大有,硬硬地站在我哥哥对面:“我觉得我有。”

我哥微微抬了抬下巴:“来,先跟哥哥过过码头。”

“金高。”大个子支一下鼻孔,慢条斯理地说。

“哦,金高啊,”我哥哥皱一下眉头,笑了,“听说过,你可以走了。”

“大金,”大有伸出胳膊挡住正要往前挪步的金高,随手关了门,“别这样,张毅这是误会了。”

“别跟我装,”金高退回来,把手一甩,“谁大谁小那还得扔碗里滚滚看。”

大有把身子倚在墙上,有些沮丧地扑拉两把头皮,摇摇头,把脸转向了我:“你是张毅的弟弟吧?”没等我说话,金高冲我晃了过来:“你来干什么?打我?”我笑了笑:“我没那么想,回来吃饭呢。”金高上下打量我一眼,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:“怎么下街的伙计都这样?跟他妈吃了枪药似的,土包子。”这话让我很是不爽,刚想戕他一句,林志扬拉我一把,冲金高点了点头:“金哥,我认识你,我是扬扬。”金高傲慢地瞥了他一眼:“卖袜子的?好嘛,这德行,”把大有从墙边拽过来,搂着他的肩膀,转身就走,“有哥拉倒吧,以后咱们不来了,这都什么素质?”大有冲我回头一笑:“回去跟你哥说,有时间过去找我玩儿,我一般都在家。”走出去好几步,我听见金高在嘟囔:“真没劲,你说你一个大哥级别的,为了个**凤三掉这个架干什么嘛。”林志扬跟了一句:“有哥,金哥,千万别想多了,一哥刚出来,什么潮水现在还不摸,担待着点儿啊。”

我抬脚踹在他的屁股上:“你妈逼的,胡说什么?还要不要造型了?”

林志扬摸一把屁股,一眼瞄准了我的脚:“哟呵?破鞋?”

我收回脚,没接这个茬儿:“要不别人都瞧不起你呢,我哥的这点儿面子一下子又让你给丢光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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